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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八十八章 寒潮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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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色的軍靴重重踩在石板道上,濺起的雨滴打濕了雪白的長褲;浸飽了水的鬥篷因為主人迅捷的步伐不斷翻飛,露出鮮紅的內側;放在兩旁的手神經質地握緊,指節泛白;貫穿雨幕的視線宛如實質。

“閣下……”總參謀長用盡全力才跟上來,但一瞥見上司僵硬一如大理石雕像的側面,就收回到嘴邊的話,默默伴在她身旁。

穿過吊橋,闖入城門,兩名守衛攔住了年輕的元帥:“站住!這裏是……王、王妹殿下!”

拉克西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。

沒有註意到她的異狀,守衛慌忙收起武器,恭身道:“請稍等,我們馬上通報陛下。”

“不用了,我們自己進去就行。”搶上一步,克魯索推開兩個守衛。果然,拉克西絲揚起的手慢慢放下,一言不發地沖了進去。

“殿下!殿下!”守衛急得直叫,但拉克西絲和克魯索已經去的遠了。

站在大殿上,黑發元帥感到自己從未這麽生氣過。

她想殺了他!

殺了那個逼她撤軍的男人!!

正在火頭上,某人不怕死的聲音響起來:“拉克西絲,你回來了?”

現任國王亞拉裏特·裏菲曼·德修普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,瘦了一圈的臉上滿是喜色:“太好了,你沒事,我這兩天一直在擔心你!”

“因為擔心我,你叫我撤軍?”拉克西絲沈聲道,怒火在眼底翻滾,“你吃錯藥了?我又不是頭一次出征!”

“可、可是我……”

“可是你做了個夢!?”

“你知道啊。”亞拉裏特松了口氣,在寶座上坐下,“不過,我不是做了‘一個’夢,是天天做。唉,我快瘋了。”

“你是瘋了!”拉克西絲嗓門陡然大了一倍,嚇得亞拉裏特差點滾下地,“就因為幾個愚蠢的夢,你把我從前線叫回來!還把魔導光炮拿出來!!”

“那才不是愚蠢的夢,是很可怕的夢!”以往被妹妹一吼總是縮頭縮腦的亞拉裏特,一反常態地和她對吼。

詫異他的狂態,拉克西絲冷靜了些:“那你叫我回來又能怎麽樣?把魔導光炮拿出來又能怎麽樣?就能不做噩夢了?”

“這…這,我夢見你死在戰場上,當然要叫你回來確認一下。至於魔導光炮,是聖職者們建議的,他們說王家的守護神,應該能保佑我不受噩夢侵擾。”

一群白癡!怒火剎時升溫,燒毀了理智。

“你他媽的看不出這是個陷阱!?”

“拉克西絲,你太不像話了!”亞拉裏特終於板起臉,重拾兄長的威嚴,“女孩子家,怎麽能說這種粗口,王家的臉面都被你丟光了!”

拉克西絲全當耳邊風,用陰冷的口吻道:“那些聖職者是誰?你一一報出名字來。”

“閣下。”克魯索插口,“那些聖職者未必是奸細,應當是為了推卸責任。”

被他一點,拉克西絲當即恍悟:無法解釋主君連續做噩夢的原因,也無法解決,生怕遭受責罰的聖職者於是將一臺武器推出來做替罪羊。

亞拉裏特一頭霧水:“你們在說什麽?”拉克西絲瞥了他一眼,這一眼包含了許多情緒,其中最深刻的是失望。她撥了撥劉海,吐出疲憊的回應:“我很累了,王兄,想回去休息。”

“哦哦,你快去休息吧!這麽大雨天趕路一定累壞了!要不要我派人送你?”

“不用。”

轉過身,拉克西絲邁著與來時不同的沈重步伐離開了王宮。

******

大雨傾盆,銀絲仿佛歡快的精靈跳蕩在建築物、地面、花草樹木和守衛的盔甲上,反射著火把和魔法光球的光,分外綺麗。一片暗藍色的背景中,一道白影緩緩浮現。

“下雨了啊……”

澄碧的眸有些懊惱地瞅著淋濕的衣裳,“幸好我沒有關節炎。”

“什麽人?”一個守衛發出喝問,手持長戟沖過來,卻沒有刺下去。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像是貴族的青年,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黑衣蒙面的刺客,一頭銀色的長發留至腰間,因為附著其上的水霧顯得朦朧,五官秀麗出塵,妃色的嘴唇似笑非笑,在看到他的剎那,微微上揚,勾起一抹傾國的笑靨。

守衛看傻了眼,因此死得糊裏糊塗。

“雖然是老頭子了,魅力還是不減當年。”帕西斯笑得自得,把玩手上的葉子。這是片剛摘下來的樹葉,新鮮碧綠,邊緣卻沾著紅絲。而倒下的守衛前額上,也滲出一模一樣的液體。

“一出世就見血,不好的兆頭。”丟掉樹葉,銀發青年露出了嗜血的笑容,一腳踩在死者的頭顱上。

直到遠處傳來喧嘩聲,定住了他施虐的動作。

“哎呀,又發作了。”撥了撥頭發,帕西斯瞥了眼已經被自己踩得不成人形的屍體,“算了,算你運氣不好吧——刃霧。”

“在。”黑暗裏響起清冷的回音。

“把這堆爛泥吃了,不要留下一點渣渣。”

“總是……”這次清冷的聲音帶了絲不滿。另一個女聲跟著響起:“主人,你沒事吧?”

“沒事,我還有一堆帳要算,這只是開胃菜。”擺擺手,帕西斯隱身朝騷動的方向走去。一路的景物不斷觸及他的記憶,使他不由得恍惚。

歷代國王真是懶,全部保持原樣,不知道老人很懷舊嗎!

好容易拉回飄遠的神智,帕西斯停步聆聽,喧嘩聲沒有了,便用心聲問道:(小羽,剛才吵鬧的是誰?)

『是當今國王的妹妹,拉克西絲·愛薇·德修普。』

(王妹啊。)想起國王的尊容,帕西斯興趣缺缺,(一定也是個肥婆吧。)

『不,是美人。』

(喲!那倒要看看。)

『主人,她已經走了。』

帕西斯再次停下腳步,失望地聳了聳肩,(算了,以後有機會再看,先給我找個地方休息。)說完,大步走遠,而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出現一只銀白色的美麗小鳥,口吐清脆的人聲:“黑耀,你守著主人,別讓他淋到雨;刃霧,我們去整理主人以前的房間。”

打開門,淡淡的塵氣混合熏香撲面而來,可以聞出這個房間有段時間沒人使用,不過家具還是擦得很幹凈。一頭冰藍色的小獸正叼著靠墊往床上扔,一只銀白色的小鳥用尖喙梳理窗簾的流蘇。帕西斯輕聲嘆息:“行了,不用搞得這麽正式,我還要回別墅的。”

“主人,這裏比較舒服啊。”一顆黑球繞過他的肩膀,飛進房間,在空中左搖右擺。

“再舒服的地方,也比不上乖徒兒為我準備的地方。”

銀發青年關上門,解下鬥篷的環扣,隨手一甩,月白色的短統皮靴也蹬掉,赤足走過柔軟的地毯,將頎長的身子拋上床。

“沒什麽味道嘛,是不是有人睡過?”

“是,我打聽過,這個房間十幾年前是王妹的房間。”名叫“小羽”的白鳥報告。帕西斯笑了:“呵呵,我和那女人還滿有緣的嘛。”

“你可別把爪子伸向自己的子孫。”刃霧嚴詞告誡。

“我像是這麽沒道德的人嗎?”

三只獸(?)面面相覷,對主子的厚顏無恥和毫無自覺甘拜下風。

“小黑,你回去吧。”帕西斯愜意地躺在一大堆靠墊上,屈起月色長袍下的雙腿,“我身上的氣息會讓你不舒服。”

“不要!我要待在主人身邊!還有,不要叫我小黑啦!”黑耀哇哇大叫。

“叫小黑多可愛,小羽不也乖乖任我叫?”

“那刃霧呢?你就不叫刃霧小名!”

“這是它做牛做馬換來的。”帕西斯綻開狡黠的笑容,瞄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刃霧,“也罷,你要留下,便留下吧。”最後四個字透出長長的落寞。

曾經,他是大陸響當當的亡靈法師,麾下仆從眾多,可是自從體內住進一個瘟神,只剩幾只妖獸還能驅使,其他的連召喚也召喚不出來。

黑耀歡呼著蹦來蹦去,活像顆真正的皮球;小羽給了它一翅膀,勒令安靜;刃霧走到遠離壁爐的角落,冷眼旁觀兩個同伴打鬧。

帕西斯下床沏了壺茶,心道:還是羅蘭好,有他在,我就不用親自做這些事了。

“主人,你剛剛幹什麽去了?”小羽飛到青年肩上,故意磨蹭他的頸子問道。光是待在房裏就竭盡全力,根本無法靠近主人的黑耀看得咬牙切齒。

“去拿族譜。”帕西斯打了個響指,一只卷軸憑空出現,啪地掉在床上。

“哦,你要看孫子們的資料啊。”

“嗯。”帕西斯簡短地應了聲,坐回寢床。妖獸們立刻會意他不想受到打擾,個個噤若寒蟬。

卷軸很長,攤開來足以繞整個房間一圈。帕西斯一行行瀏覽過去,祖母綠色的眸子自始至終毫無波動,仿佛在他眼中,這些不過是陌生的人名,而事實也是如此。

千年前,他遭遇大變,被神聖器「世界之鑰」囚禁在迷霧森林裏,在找到一面固化了遠視魔法的水晶鏡以前,整日就是面對青空碧水,遺跡樹林。那種情況下,沒被逼瘋就萬幸了,哪有閑情惦記外頭的子孫。近年來,禁錮的神器被羅蘭拿走,他才能脫困。但那時,所有的親情早已被漫長的歲月摧磨成灰燼,惟有兩個他誓言用生命守護的人刻在心板上,沒有松脫。

“無聊的東西。”這是帕西斯的感想,“還是看美人得好。”

******

創世歷1037年風之月12日·卡薩蘭上界·元帥府。

參謀長將裝著茶具的小推車推進辦公室時,上司正坐在桌後發呆。之所以認為是發呆而不是思考,是因為她臉上一片空白,毫無思緒激蕩應有的表情,全身籠罩著壓抑的氛圍。

不尋常。克魯索判斷,他不是頭一次看見拉克西絲發火,卻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“悶燒”,以往她總是直截了當地把脾氣發出來。隱隱地,參謀長感到一絲不安。

“進來幹嘛不吭一聲?”盡管神思不屬,身為武人的拉克西絲還是察覺了部下的靠近。克魯索暗暗松了口氣,答道:“不打擾上司思考是下屬的義務。”

“哼。”

“閣下,雖然這次整件事都彌漫著陰謀的氣息,但我還是不明白,羅蘭城主是怎麽讓陛下做噩夢的?”

“天曉得!也許他學會了巫術!”拉克西絲搶過茶杯,一口喝幹,重重放回推車上,“也許他找到了一個詛咒師!”

詛咒師,應該是你吧。克魯索心道。

“罷了,事已至此,追究原因也沒用。”拉克西絲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,很快恢覆鎮定,揮了揮手,“叫邊境的軍隊回來,不用守了。”克魯索微微皺眉:“不用守備嗎?”

“嗯,從這次的事可以確定,羅蘭·福斯是不到萬不得已,決不傾全力的人。而且很快就冬天了,除了蠻族,沒有一個士兵打得了仗。”

“閣下,其實你也不用太氣惱。這次我們重挫紅之軍團,從戰術上講,已經是很大的成果了。”克魯索終究不放心,溫言勸道。

“戰術?哼!這種面對面較量的勝利,有什麽值得炫耀?何況傷敵一千,自損八百,紅之軍團受到重創,難道我們的損失就小了?我要的不是這種成果!”拉克西絲激動地反駁。

“但事到如今,除了拿這個安慰自己,別無他法。”

拉克西絲沈默下來,眼中跳蕩著明暗不定的火光。克魯索疑惑地看著她:“閣下?”

“沒事。”拉克西絲伸了個懶腰,異樣的神色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輕佻,“把文件拿來,我要辦公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拿起瓶子裏的羽毛筆,發覺墨水早就幹了,拉克西絲皺了皺眉,掏出鑰匙打開桌子中央的抽屜,往裏一瞅,頓時楞在當地。

審判……不見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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豆大的雨點不知不覺轉為牛毛般的細雨,月亮也悄悄探出頭,照得雨絲更加虛幻纖細,紛紛揚揚,為大地籠上輕柔的薄紗。銀發青年坐在主屋的屋頂上,俯視整個元帥府。

“這個地方很不錯,菲莉西亞。”

沒有人回應,他也不在意,摩挲放在膝上的古樸手鏡,繼續自言自語,“看上去俗得很,不過仔細瞧瞧,還挺雅趣,至少比那個見鬼的「英雄王」的宮殿好多了。”

仿佛聊天般的低喃,漸漸摻進一絲蒼涼。

“……我見到肖恩師父了,他還是老樣子,做事瞻前不顧後,不過你放心,我會照顧他的。維烈那不可靠的家夥,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。呵呵,我現在坐在屋頂上,你還記得嗎?以前安迪總是坐在屋頂上畫畫,我們就爬上來鬧他。華爾特搶他的畫筆,肖恩師父指著面包店的招牌要他畫那個;瑪麗喜歡跳上他的背,玩他的頭發;魯西克就吃醋,把她拖下來……”

“好奇怪,明明過了那麽長時間,回首想來,卻好像是昨天的事。我啊,現在一閉上眼睛,就能想起你的樣子……”

他忽然什麽也說不下去,只能將鏡子貼近心房。

冰冷的鏡面溫暖不了他的身體,但是至少他可以想象妻子的容顏,想象她靠著他,在他耳邊輕喚他的名……

“我這樣子一定很像傻瓜。”

良久,帕西斯才回過神,低低笑起來,“不好意思,讓你看到我的醜態,丈夫的面子都丟光了。”

擡起頭,淅淅瀝瀝的雨點落入眼中,模糊了那雙已然泛起水光的眸。

“今晚是銀心月出來呢,本來應該讓你好好休息的,我卻拉著你說了這麽多話。”

捧起寄住著妻子魂體的手鏡「審判」,帕西斯輕輕吻了下鏡面,“晚安,菲莉西亞。”

*******

創世歷1037年風之月13日·中城西境·米亞古要塞。

“老妖婆還是被擺了一道。”

諾因看著報告,神色有一絲惋惜,“功虧一簣。”

“這下元帥怕要嘔血了。”吉西安綻開事不關己的笑容,他倒不是有什麽惡意,只是損人的怪癖發作。雷瑟克語出肺腑:“不過,這的確是漂亮的一仗。”

“漂亮有什麽用!挖不到羅蘭·福斯的老本還是沒用!”諾因將報告一扔。

“至少打贏了紅之軍團。”

“贏拉夏爾那種莽夫有什麽好得意!”

“餵餵,你們倆別吵了。”吉西安難得地勸架,拿出一疊文件,態度不同以往的鄭重,“現在對我們而言,重要的不是那個,是這個。”

“這是什麽?”諾因和雷瑟克投來疑惑的目光。吉西安言簡意賅地道:“賑災表。”

“賑災表!?哪裏發生災難了嗎?”諾因一把搶過文件,快速瀏覽,越看臉色越青。吉西安也神色凝重:“聖職者們預計,今年冬天的氣溫將造成起碼十萬人喪生,百萬畝田地凍結,而且恐怕會持續到明年的六月。”

這回輪到軍務長鐵青了臉。

“老天爺瘋了嗎!”諾因拿著文件的手劇烈顫抖,不是駭懼,而是恨不得撕了它。看出他的心思,吉西安急忙提醒:“餵!這是我們連夜的辛苦成果,你可別拿它撒氣!”

“你們已經做好準備了?”雷瑟克看向友人。

“只是盡力去做而已。”吉西安的表情極為苦澀,完全不覆平日的吊兒郎當,“但是老實說,真的沒有把握。現在唯一的安慰是北城肯定比我們更慘,誰叫它……”

“去叫所有人集合!”

諾因打斷,一拳重重砸在辦公桌上,清秀的臉龐滿是堅毅的神色,“我要發表演講,全西境的人都必須動員起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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